【原创】魂火
“小姐，您的行李。拿好，慢走。”
女孩接过了行李，微笑着，点了点头。她转过身来，看着熙熙攘攘的人流，拥挤着，推搡着前进。远处传来轮船靠岸发出的汽笛声。她深吸了一口气，戴上她那顶镶嵌着珍珠银线的宽檐黑色大礼帽，提了提黑色呢子长裙，抬脚，迈下甲板。转瞬间，她那瘦削的身影便湮没于茫茫没没的人海中去。
她很久没有踏上这片土地，身处异乡，清冷的街道万分孤寂。可当他重回故土，站在热闹噪杂的街市上，却感到了一种比身处异乡更为令人恐惧的东西------被抛弃的绝望，被故土，被母亲抛弃的绝望。这还是她从小生活的地方吗？她寻不到一丝熟悉的痕迹。
她连身体都在颤抖，只能紧紧地攥着脖子上的银色项链，像是抓住了和这个世界唯一的一丝牵连。如今，整个世界于她都是异乡。或许，只有他，可以告诉自己回家的方向。
她振作了起来，抬头去辨识那些陌生的街道名。她瞥到路牌的旁边，还站着一位老人，和她一样，也在努力辩识着牌子上面的字。她收回了目光。
“滴滴滴！”身后传来汽车暴躁的鸣笛声，她猛地惊了一跳，向一旁躲闪。汽车擦身而过，正当她惊魂未定之时，她看到老人仍旧是呆呆地站在那儿，仰着头，似是全然不曾听到喇叭声。
“老人家！”
她扔掉箱子，来不及了！
她伸出手去，来不及了！
不等她扑过去，汽车已呼啸而过，碾着老人的身体，呼啸而过。
她闭上眼，尖叫起来。
半晌，毫无动静，没有汽车和身体碰撞的声音，没有轮胎摩擦的声音，甚至走在街上的行人，脚步都不曾快上一分。
她慢慢睁开双眼，在汽车驶过的街道上，老人的身影依旧站在那里，完好的，站在那里。老人转过身来了，隔着飞扬的尘土，冲着她笑，带着些许歉意，些许温柔。
她的呼吸有一刹那的停滞，半晌却只是默默地捡起了身旁的行李，向前走去。
箱子不轻，她走了一段，便觉疲累，寻了一家咖啡馆，坐在角落里休息。
老人走过来，坐在了她的对面。
女孩将她的黑色礼帽摘下，露出了一张精致却苍白的面庞。
她搅着面前的咖啡。
“您为什么会在这里？”她问得稀松平常，就像是偶遇了从前的长辈。
“你不怕我？”老人眼中闪过一丝讶异。
“怕什么，都是人。”女孩笑了笑，她抿了一口咖啡。
老人苦笑一下：“今天是七月十五。”
她自是知道的，据说中元之日，地宫打开地狱之门，众鬼都要离开冥界，有主的鬼回家去，没主的就游荡人间。她不禁眸光一闪，抬头看向老人。
老人仍旧是笑着看她，她叹了口气。
“您知道自己的坟在哪里吗？”
她想，或许这就是老人一直跟着自己的缘故，他希望有人去看看他，为他扫扫坟墓，除除杂草，可以的话，烧些纸钱，或是了他一桩心愿。
老人摇了摇头。
“姑娘，你去哪里？”
“悼念亡人。”她低头，手指摩挲着颈间的项链。
老人看了看那项链，是一块银色的铁制名牌。
“他是军人？”
女孩点了点头。
“也是，我的恋人。”
老人愣了半晌，看着女孩，又笑了。略带混浊的眼眸中，竟有丝丝缕缕的甜蜜温柔。
女孩疑惑着看他。
“没什么，只是，很久没有听到‘恋人’这么美好的字眼了。”
“他是什么时候去世的？”
“或许是不久前，或许更久一些。”
“不知道，记不清了。”
窗外淅淅沥沥地，竟下起了小雨。
路人行色匆匆，唯两人步履缓慢，一个女孩，一个老人。
女孩将雨伞高举过头顶，放慢了脚步，鬼也是人，淋了雨也许会生病，也许不会，但心，会痛。
港口离公墓不远，走着去应该费不了多长时间。
一路上，两人都很沉默，忽地，老人说话了。
“我曾经的恋人，死的时候，正是你这般年纪。”
女孩终于明白，老人为何执着于跟着自己。
“那之后，我念了她一辈子。”
“今天看到你，我突然，又想去看看她了。”
女孩不知道该说些什么：“那你们......在那边没有遇到过吗？”
“没有，”老人苦笑一声：“即便遇到了，她怕也已经认不出我来了。”
路边的树上，偶尔有雨滴一滴一滴打在伞上，一声两声，节奏就像心跳。
已是黄昏。
太阳就要收走它洒落人间的最后一丝光线，女孩有些着急，她怕天黑了，她看不清恋人的名字，找不到恋人的墓碑。
她扔下老人，跑了起来，可她还是来不及，黑暗笼罩了大地。
老人步履蹒跚，待他追上女孩，却见女孩抱膝蹲坐在地上，雨伞掉在一旁，泪水淌满脸庞。
还是晚了一步。
“哭什么，手机，手电筒，你总有能照明的东西。”
女孩摇了摇头，没有，她什么都没有，除了这个箱子，和一些零碎的纸币，她什么都没有。
老人皱起了眉。
夜色渐深，星星点点的火光自江面上亮起。飘得近了，只见是盏盏花灯。花灯越来越多，火光越来越亮，宛若星河。
这一盏一盏的，尽是挂念。
女孩擦干了眼角的泪，打开了随身带着的箱子，没有衣物，没有日常用品，映入眼底的，只是河灯，只有河灯，一箱子的河灯。
女孩笑了起来，眼角的泪滴在灯火的映照下，想燃烧的火光。
“看不到了......放灯吧，有灯，有灯也是好的......我看不见了，但他可以......”
“放灯吧......”她口中喃喃着的，反反复复就是这句，仿佛这是她最后的希望。
河灯是纸做的，点燃灯中心的蜡烛，送到水上，可以飘很久。灯一盏一盏送走，思念越飘越远。
他会收到，一定会收到......
“为什么不等到明天......”
“没有了......没有明天......”女孩木然地摇着头。
还有两个，最后的两个。
女孩停下了动作，半晌，将河灯递给了老人。
“没有明天了......给你，让它送给你的恋人......”
声调带着略微的颤抖，她总是这样想着别人。
她没有指望老人会接，他接不住的。
正当她收回手来，想把最后的花灯送进河里。
火光骤然而起，照亮了墓地的一方土地，河灯摇摇晃晃的，从手心中升起，歪歪扭扭飘向河里。一瞬间，万鬼齐哭，百灯骤燃，撕破黑暗，亮如白昼。整条河都燃烧了起来，熊熊烈火，绵延不息，直至黄泉。
那是对魂灵的祭奠，伟大魂灵的祭奠。
女孩惊呆了，她扭头去看老人。
火光蔓延到了陆地，冲上了老人的身躯，一寸，两寸，从鞋子，裤子，衣服，皮肤，一切都在燃烧，一切都在毁灭。化成灰了，火光所到之处，一切化成灰烬。
老人还在笑。
女孩哭了起来，她伸手想要抓住他的最后一点身躯，却被熊熊烈火逼得不得不后退。
为什么，为什么会这样。
不要离开！不要，你的恋人呢？你还没见到她，为什么......对不起......
“不要哭，不要哭啊丫头。我来......看你了。”
微弱的声音自火光深处传来，女孩一怔，瞳孔皱缩，她猛地一头向火海中冲去。
高温炙烤着她的皮肤，融化了，融化了吧，她好不容易才求来的皮囊。她笑了起来，她看到了，她伸出双臂，手指在融化，手臂在燃烧，她感觉不到疼痛，鬼怎么会痛呢？她扑进了老人的怀里，哦，不，此时他是少年......
“我曾经的恋人，死去时，便也是你这般年纪。”
“她走后......我念了她一辈子......”
“看到你，我突然又想见见她了........”
以我少年之姿，以她能认出的模样。
----魂灵之火，还君韶华，燃之七日不灭，噬心之苦，燃肤之痛。
----燃尽之时，魂飞魄散，永世不入轮回......
“便永世不入轮回......”
那是吻吧，轻柔的，细腻的，落在额头，带着滚烫的温度，带着灼热的思念。那是火吧，跳跃着，舔拭着，吞噬身躯，吞噬灵魂，吞噬美好韶华......
你可曾见过，夜里坟间的点点星火？
若你见过，献上一朵白色雏菊吧，祭奠那位将要永世漂泊的魂灵......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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